病梅客❀

【冰九】我有辞乡剑

        洛冰河的眼睛极好看的，这是沈九很早之前便意识到的事实。

        自没入烟鬓的眉尾斜斜向下望去，白净如玉的面上嵌了两捧清泉粼粼，连波光温度都是柔和而无害，不冷不热，恰是催开一簇燎原星火。偏巧在流深静水中养了对儿漆黑瞳仁，藏匿着针尖似的一点寒芒，忽地亮起，明艳可逼北地压得极低的穹窿上呼啸而过的陨星。

        那日接过洛冰河递上来的茶，蝉鸣分明还在耳畔歇斯底里，空气几近凝滞成沉甸甸的死水。这摊死水肆意扭曲，轻而易举地揉碎了沈九本就不屑掩饰的几两涵养——即便此乃他襟喉之地。怠惰之下掀开眼帘施舍半寸目光，不想和少年满怀希冀的双眸撞个正着。

        少年人的眼睛是天衣无缝的谎言——很多年以后的沈九对此深有体味。但彼时彼刻，他还未曾思量过逃避，只是漠然对上那双极好看的眼睛，漠然在心中把它们比作玻璃珠、云母螺，或是如水并刀、胜雪吴盐——左右净是些不相干且不知所云的东西。他对美的事物一向倦怠，更准确地说，沈九对山、河、湖、海，风、花、雪、月，世间虚虚实实的一切，包括他自己，都倦怠非常。

        揣着这点如蛆附骨的倦怠，沈九没有丝毫犹豫地端起茶杯，四平八稳地停在洛冰河举头三寸，利落地翻手，抖腕之间行云流水，十分优雅，像是对着朗朗明月挽了个漂亮的剑花。

        沈九不出意外地看到，少年那方才雀跃如春江潮水的眼波沉寂一瞬，随后眸中沉睡的千万江河蓦地惊醒，沸腾般不安地叫嚣哭号——几乎要疑心是自九天掷进了烙得腥红的千钧铁刃。最后清浊决堤，有如连亘九万里山洪倾泄，灭世的大水来势汹汹，并着三千星辰一并坠落。

        少年人眸中的不周山倾塌了。

        沈九知道，他功不可没。

        只是他突然真真切切地觉得无趣了。沈九冷眼旁观了一场盛大的狂欢，习惯性地掸了掸衣袖上并不存在的尘埃，却在抬眸再次对上少年眼睛时，在三伏天里不合时宜地察觉到了一丝凉意。

        那凉意攀缘而上，牢牢钻入骨缝里，沈九几乎在同时听见了灵魂几近战栗的、夹杂着无尽兴奋的呻吟。

        于是他又不合时宜地想起了一句不相干的诗：“但有绿天，暑气不到。”

        沈九登时心情大好。

        后来沦为阶下囚受尽百般折辱，每每望着洛冰河形状美好的眼睛，沈九就会在心底堂而皇之地记起旧年岁里难得的好心情——自洛冰河新旧叠加的伤口中一点点抠出的、纠缠着新鲜血肉的大好心情。他小心翼翼渡过来那些不可多得的愉悦，并倚靠着这些贫瘠而单薄的东西苟且偷生。

        此外的唯一消遣便是看着洛冰河给美人儿描眉——洛冰河从来不避讳这些，反而将此当做别致的乐趣——他乐于将那些个新收入囊中的美人儿带来给沈九观赏，并在沈九面前为美人儿细细梳妆。洛冰河知晓他的师尊也乐于奉陪他着无休止的演出，毕竟世间才子佳人总该是赏心悦目。

         洛冰河画眉的手法其实万万谈不上娴熟。他总是捏着将将从溪水中采出的上好石黛，抬起美人儿小巧的下颌，一遍又一遍重复着手中的动作——有时没把握住分寸，甚至会将美人儿的眼眶生生戳个通红，既无张敞怜香惜玉之意，也着实没有什么观赏性可言。

         沈九喜看洛冰河画眉，非是喜欢美人儿精致的面庞或是不敢怒不敢言的可怜模样，他只是单纯地喜欢洛冰河描眉的动作——洛冰河的指尖点过天生尤物殷红的唇珠，竟无半分情色意味 。他为美人儿描眉，更像是在擦拭一把沾惹了血尘的剑。

        洛冰河天生便该稳稳地握着一把宝剑——沈九从来都对此深信不疑。他无数次避开旁人悄悄在心底思量洛冰河的未来。洛冰河会拥有怎样明丽的人生？灯火鱼龙舞，十里枫红街，他会骑一匹绝影或是飒露，左手揽春秋，右手挽鱼肠，翻飞的衣袂浸透沙场的硝烟气儿，他只是不甚在意地扔出七个铜板儿讨一壶烧刀子，酸劣浊酒烫过喉头，漫过愁肠融入骨头里，分明还是少年挽作天河一洗的热血。

        都是他的前程似锦。

        都是他的求而不得。

        细细算来，沈九这苍白枯槁的一生里头，本就没有几分搏动的情感，剔去三分真心空空赠给岳七，剩下七分行将干瘪的恨意，都毫无保留地赠给了洛冰河。

        由此看来，沈九着实待洛冰河不薄。

        他还慷慨赠与洛冰河一把以恨意铸就的剑。这剑淬了剧毒，无需打磨也未曾生锈，在精准刺入敌手眉心一招毙命的同时，也生生震开了自己的虎口。汩汩鲜血流出染红剑柄，折煞人间灼灼桃花。

         洛冰河深谙此剑法精髓，并以此剑利落斩断了龌龊不堪的过去，手起刀落，竟是不见一点儿红。

         沈九仍是冷眼旁观着洛冰河繁华而孤独的时日。直到那日大限将至，他高高在下地抬眸，避无可避地望进洛冰河深不见底的双眸，在深渊尽头，如愿以偿地见到了自己的身影。

          这回是真的心满意足了，沈九刻薄地勾起唇角，一个轻蔑的弧度。

        一如既往。

        而洛冰河也一如既往，从没让他失望过。

         又或者，从一开始，沈九便了然

         ——洛冰河，会是他沈九最好的徒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