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梅客❀

称呼尔尔就好
谢谢你们的喜欢

【冰秋】无声喧哗(完整版)

重修后共计12028字

一个关于沈垣回归现实世界之后的故事,足够冗长,足够平淡,足够静水流深。





“星星的帐篷下,一个孤独的人穿越午夜的沉寂而行。男孩醒来,迷失于他的梦,他的灰色的脸在月光中沉没。”——特拉克尔《夜的传奇》

                                                                                                                                                      








     当为被我称作二哥的二货设定的专属铃声第七次锲而不舍地打破了接待室的寂静时,我以平生最快的速度将响铃的标志划向红色一端。关机,拔卡,一气呵成,最后让这足以砸死人的砖头以一道优美的抛物线利落从手心飞离,摔在沙发缝里,“啪叽”一声恰好踩在窗外落雨的鼓点上,不偏不倚。


     我毫不吝啬地为这糟透的一天里唯一令人愉悦的一幕吹了个响亮的口哨。


     直到走出诊所,二哥的喋喋不休仍然固执地盘踞在脑海里,挥之不去。他素来不是个合格的演说家,纵使他自认为抑扬顿挫、慷慨激昂也无法改变这一事实——如果他不幸生在上个世纪的俄国,又不幸地做了沙皇最忠诚的卫道夫,并在赤色在辽阔的国土上蔓延开来时为守护亚历山大一世权戒上的宝石而四处奔走呼告——我敢保证,冬宫的第一声枪响准会早产。


     结合他今天的前六个加起来将近四个小时的电话来看,过滤掉其中百分之九十灌水的废话,剩下的百分之十不过围绕在一个该死的主题上:相亲。


    “你真应该来看看的,我以我的节操作担保,对方绝对是个绝世大美女,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像凉风不胜莲花的娇羞……”

 

     一个唐突了先贤的蹩脚比喻——可见他的文学造诣何等浅薄,我替他感到娇羞。


     以上,便是我遭透了一天里遭透了的心情的主要来源。


     我便是在这种糟糕心情达到极点时遇到了洛先生。


   


     扪心自问,虽然身为外貌协会的终生会员,但我自觉绝非那类走在大街上都要目不转睛地对着盛世美颜流哈喇子的变态。由此观之,与洛先生并不算美丽的邂逅纯属意外,不掺杂一点刻意的人为因素——要怪只怪他太惹人注意,不想刻意都难。


     我说的惹人注意,并非指洛先生的容貌、显而易见的,洛先生的颜值足够惹人注意。但抛却一切先天加成,我指的是他的装束——毕竟任谁在二十一世纪身着一身做工繁复的古装出现在车水马龙的街头,都会惹人注意。


     何况他并没有撑伞。依我苟活了二十多年的经验来看,在暴雨天还不撑伞的,不是行为艺术家,就是疯子。


     洛先生显然超出了这两个范畴。我注意到他时,他半推半就地将头靠在油漆剥落的路灯柱子上。昏黄的灯光堪堪悬在头顶——倒像是将落未落的夺命刀上泛着的寒芒。在光源下格外清晰的雨丝织成了一张兜头盖下的蜘蛛网,每一寸都能不动声色地割开皮肉,锋利如斯。


     他不悲不喜地站在那里,缄默如雕塑,是玻璃回廊里等待被信徒镶上金边供奉的伊卡洛斯之翅。


     我不知道为何脑中会闯进这些莫名其妙的譬喻,或许是因为此时此刻,尚对我来说算作陌生人的洛先生实在太过气质出众。


     如果说美分为两类,一类是耶路撒冷的路旁春风一顾的蔷薇,伴着莫扎特的第四十号交响乐一起毫无保留地殉入夕阳,在波德莱尔的十四行诗中得到永生;那么另一类便是青蓝色的墨水在白瓷上氤氲开的水痕,掬一捧微凉的星光做引,足以煨暖指尖不拘方寸的一朵睡莲。


     洛先生的美自然是第三类——隶属于颓圮与荒废的美——恰如一片连月亮也厌恶的墓地。遭异乡者觊觎的小酒馆,破败郊区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茕茕孑立的风,早在佳人莅临人世之前的一个傍晚就已开败的玉兰花。他是从废墟深处挣扎出来,在凄美如祭坛的天空下东奔西顾。行将就木的夕阳在凝固的血泊中注视着他,看他穿过金色的麦田,衣褶里堆积着丰收的喜悦,突如其来的枪声却偏偏惊起成群的乌鸦——且以洛先生眼下一片鸦青作证,他绝对是不可多得的无人区玫瑰。


     纵使一时间思绪万千,这些堆砌过度的辞藻也绝不可能成全一句恰到好处的开场白,而我也并无任何与除了患者之外的陌生人搭讪的癖好——哪怕对方是一个貌似在雨中茫然无措的可怜虫。我权将其视做百载人世中最普通不过的一场萍水相逢。可洛先生显然不给我擦肩而过的机会。在我即将从他身旁路过时,他扑过来一把掐住了我的手腕。或许是用力过猛的缘故,洛先生精致的脑袋猝不及防地撞在我撑开的伞面上,惹得雨伞瑟缩地抖落一身水花。


     被唬了一跳,惊讶之余下意识地抬头,于是我得以看清他的眼睛。


     那是一双被烟火红尘优待的眸子,盛了一泓清粼粼的泉水,倒映着人间亘古绵长的青峰。忽有灯光在他眼中汇缩成极小的一点,是正好催开一簇活火的程度,灼灼清明,足以燃尽人间诸色琳琅。


     我之所以忘记了动作,是因为洛先生的眼睛实在是与其气质不大合衬。如果说他的气质让人联想到栖居着呛人酒气的幽深小巷,他的眼睛就是突然从小巷深处窜出的黑猫,不小心撞倒了几只酒瓶,在悄无声息的清晨中发出“叮当”脆响——难得带着几分孩子气的天真。


     沧桑稚子,大抵如此。


     好在纵有此般色相动人,我也没忘了自己的处境。低头看看几乎被掐出红痕的手腕,我认真考虑起呼叫妖妖零的可能性。但洛先生是何等通透的人物,在我付诸行动之前,他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缓缓撤走让人有些吃痛的力道,似有几分不情愿地松开了我。


     他用骇人的目光锁死我,喉结上下翻滚,似有千言万语堵在喉头淤化不开,却止于唇齿——他嘴唇颤抖着做了几个莫名其妙的口型,像破旧的老唱片机般发出几声断断续续的、近似抽泣的凝噎,像是被谁扼住了脖颈。恕我才疏学浅,未能精通灵长类动物掌握的所有语言,自然也不解其意。


     后退几步,我不得不再次直视他的眼睛。为了庆贺我与这个陌生人最终没来得及上演一出光天化日之下官兵抢占小娘子的戏码,我掩饰性地咳嗽几声,率先打破尴尬的沉默:


     “先生……?”


     我未能将仓促之间草草组织的措辞继续下去。因着多年来近乎职业病的敏锐,我察觉到一个令人莫名心悸的现象:在“先生”这两个字的尾音落下时,方才还在这个陌生人眼中雀跃的星火似是被我咬字时并不优雅的吐气吹灭了,火舌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吞噬了所有光源,只余一捧大火后的劫灰——天知道我绝对是无心的。


     在我以为沉默又要在此生根时,这个行为怪异的男人突然从嗓子眼挤出气若游丝的一声:


     “……沈……先生……”


     在暴雨的混响中,这一声细若蚊呐,连语调都不甚稳当,掺杂几不可查的颤抖,却丝毫不妨碍其本身的悦耳动听。是珍珠不慎跌入清泉中的声音,惊开一圈追着一圈荡漾开来的涟漪,密密匝匝地绕在心尖尖上,捣碎一池春水的温柔。


     他像是终于修好了发声器,抢在我发出疑问前拉开闸门将准备已久的话语连珠炮儿似的一股脑儿倾倒而出:“久闻沈先生大名,不知沈先生可否在百忙之余为……我做一次心理咨询?不会耽搁太久时间。沈先生若是不介意,明日早些时候在下定携薄礼登门拜访。”


     这小年轻说起话来怎么文绉绉的?


     未等我发表任何意见,疑似文艺小青年垂下眼帘又开始自报家门:“……我姓洛。明日再会,沈先生。”


     说完就逃也似的转身疾步走开了。


     我瞠目结舌地站在原地目送他离去的背影,不大能理解这一神奇的展开。


     这位洛姓先生的背影逐渐被漫天暴雨冲刷得褪了色,模糊成不规则的小光斑,最后淡出了视野。


     不知为何,这不如说是落荒而逃的身影竟有些寂寥。


     想起手头稀里糊涂收下的病患,我不禁捂着脸仰天长叹:


     ——这操蛋的人生!






     第二天洛先生造访时,我正在拜读里尔克的长诗。


     在这里首先要声明的是,我绝非一个没有职业操守的混球。只因昨日离开时洛先生虽态度强硬地与我缔结单方面的洽谈约定,却忘了告诉我确切的时间,以至于我破天荒地起了个大早,准时在七点半甩开了破烂诊所的大门。


     天知道我自学生时代结束以来就再没有见过八点之前的太阳。所以在洛先生还未出现时,我只好抽出书柜里的诗集来打发时间。


     洛先生其实来得并不算晚,他是在八点五十九踩着正好的阳光走近我的接待室的。彼时我正读到“他已不再感觉左臂里精致的竖琴,它仿佛一支玫瑰,嫁接在橄榄树上。”——伟大的奥尔菲斯终于携着竖琴闯入了地府,义无返顾而又一无所知地走向悲剧的尽头。洛先生的脚步尽可能的轻盈,但我还是放下书来,朝他露出一个心情颇好的微笑。


     洛先生似乎被我秋光灿烂的笑晃了眼,愣了一瞬之后也噙了一丝笑意:“不想沈先生这样早,我本以为你会多睡上一会儿。”


     虽然我原本就是这样打算的,但我还是恨人模狗样地一颔首谦虚道:“不早不早。”随后我意识到在与病患面对面约谈时这种懒散的惬意并不大妥当,于是我默默端正了支楞着四仰八叉的腿,客气地请他坐下。


     洛先生依言落座,目光却停留在我手中的诗集上。待我绕回办公桌后坐好时,他似是按捺不住好奇地开口询问:“沈先生很喜欢这位……里尔克先生?”


     好吧,其实算不得喜欢。相比吟游诗人口中冗长的诗篇,我更倾心于本国抽刀断水般利落又回味无穷的古诗——于方圆存地儿嵌入诸罗万象,海市蜃楼、长水荒亭皆从细枝末节累起,玉立于斗转星移的旧岁中——这样喷薄而出的峥嵘与不显山不露水的颓寂才最叫人拍案而起。


     当然,这些话说与一个陌生人,特别是一个可能患有心理疾病的陌生人听,一样不大妥当,何况对方只是类似打招呼的随口一问。于是我只是笑笑,道一句还好罢了。


     谁知洛先生好似很是认真地听了进去,目光灼灼地盯着我,穷追不舍:“那……您能为我讲一讲这首诗的内容吗?”


     洛先生天赐一幅姣好的皮囊,眼角一尾殷殷的红,是红袖佳人信手点上的朱砂,甚是勾人。我心下一动,猛然察觉到话题正脱离掌控,向一个未知的方向延伸。被牵着鼻子走无益于一场还未开始的心理咨询。我正了正神色后婉言谢绝:“无非只是虚构的故事罢了,没什么新鲜的。洛先生不妨为我讲一讲你的故事,如何?”


     洛先生眼中有一瞬的失望,但他很快掩饰好不轻易流露的情绪,却并未接下我的话茬,只认认真真地吐出三个字:


     “洛冰河。”


     “……啊?”我跟不上这跳跃的思维,一时间有些茫然。


     他又重复了一遍,每一个字都字正腔圆,掷地有声:“洛、冰、河。我的名字。”


     ……谁给你的勇气,和终点种马文的男主重名。


     莫非是道友?


     我狐疑地瞥一眼和传说中的“冰哥”重名的青年,只见那人一派自然的神色,颇有“是的你没听错我的名字就是这么狂拽酷霸炫”的理直气壮。于是我只好接受这个诡异的设定,苦苦压抑住冲上去问他有没有拜读过向天打飞机菊苣千万字史诗级鸿篇巨制的冲动,艰难地开口:“嗯……好吧冰河……你想不想与我聊些什么?”


     听到我称呼他为“冰河”,洛先生的眉头微微拧起,像是梨花攒簇的瘦枝。对于每一个合格的心理咨询师来说,拉近与患者的距离无疑是第一步。但从洛先生连喜怒都缺乏的面庞上,我无法确定自己的行为是否起到了作用。于是我只有若无其事地打量他。此时我才发觉,相比昨日奇怪的装束,洛先生今日打扮得倒是正常了许多:只着一件简单的白衬衫,拢起一头泼墨似的长发在脑后束了个低马尾。在上午九点多钟的阳光毫不收敛地释放自己的激情时,洛先生坐在光与影的边界,眼睫投下倦怠的阴影,少有抹不平的褶皱悄悄在衬衫上打着卷儿,是白色的海洋中涌动的暗潮,几乎要疑心下一秒就有一尾鱼从其中游出来,然后被碾成泡沫拥抱太阳。


     在我尚在慨叹造物者的不公时,赏心悦目的洛先生终于开口了,带出一个稍有些无力的、近乎苍白的笑:“我想,这会是一个漫长的故事。”


    “你愿意听吗?沈先生。”






     洛先生的故事果然冗长而复杂得如同中世纪的小说家们钟爱的剧目,几乎要教人疑心是加缪再世,才能写出情节如此诡异的诗篇。


    “这么讲可能有些自私,但我的确从未想过他会离开我。”洛先生说这话时将两只胳膊搭在桌子的一角,挺直了脊背,姿势端正得不像是求助者,更像是认认真真听听老师讲话的小学生。


    “谁?”他堆满倾诉欲的目光让我忍不住轻声开口询问——讲故事的人总要得到些回应,才会更有充实感。


    他似是不经意将目光尽数从我身后的窗帘撤走,然后一寸寸挪到我身上。随后,他挽起一个充满讽刺意味的、只停留于唇畔的笑轻声道:“我的爱人。”


    我心里“咯噔”一声。


    怕是撞上了个痴情种。


    提到自己的爱人,洛先生的面庞明显生动不少。他深不见底的眼睛此时有如冰河解冻,化成了被熏风吹软的水,波光流动间捧出一斛星子的碎屑,于是有深情在白净的脸上流动开了。他的语调也随之温柔起来:“我的爱人他是一个……很好的人。我们经历了很多,但最后还是在一起了。”


    这听起来像每一个养在蜜罐儿里的童话故事的结局。


    “……后来他离开了,完全、彻底地离开。我意识到他不属于我的世界……然后我开始找他,找了好多地方。”


    洛先生的眼中闪过转瞬即逝的晶莹,黑发掩映的眉峰似乎隆起不平的山川。我不动声色地将沏好的茶递到他面前,他如梦初醒般眨眨眼,对我笑了笑。


    “虽然这不大可能让人相信,先生,但我找到了他,在梦里。”


    好吧,我的确不能相信。但出于职业需要,我知道我必须把这个荒诞的故事听下去。


    事实证明我算的上是一个合格的倾听者,至少洛先生像是完全没了顾忌,缓缓拉开了剧院覆满灰尘的幕布:


    “我第一次找到他时,他穿了一件青色的长衫,那是他钟爱的颜色。不得不说,青色真的很衬他……他撑了把油纸伞站在桥的那一边,罕见地剪短了长发。我看不清他的面容,但我知道那就是他……我跑过去,不小心绊在石阶上摔了一跤……等我再抬起头时,我就醒了……回到了我原本的世界。”


    “第二次是在一个盛大的宴会上。他握着一只盛满了琥珀色酒水的杯子,隔着千千万万的人朝我的方向看过来。我不知道他是否向我举杯示意,当我拨开人群向他跑去时,他不见了。”


     还有第三次……


     ……第四次……


     ……







    从洛先生这些可信度几乎为零的说辞来看,他在那滑稽的梦中似乎拥有能够跨越时空的超能力,但他无法控制自己在某个时空停留的时间——至少他本人是这么认为的。并非我恶意揣测,但我真的怀疑洛先生的精神是否出现了问题。毕竟洛先生并非我遇到的头一个因爱人离世而痛不欲生,甚至出现幻觉的可怜人。


    退一万步来讲,就算洛先生所述即为真实——那么,在经历了无数次与爱人重逢的希望与失望后,洛先生的精神状态是否稳定,我并不敢贸然断下结论。


    不过单从情感上来讲,我想我很是能理解洛先生——世人总是高歌赞颂爱情,恰如勃朗宁夫人口中所言“我爱你不息,像我每日必需的摄生食物,不能间断。”看吧,就连诗歌与音乐之神、伟大的奥尔菲斯也不能免俗,身为凡夫俗子我又有什么资格去嘲笑、去指点一个因爱情而罹遭磨难的、值得同情的病人呢?


    若是有朝一日,我也经历如他们一般的痛苦,毫无疑问地,我也会消沉,会如一具被掏空了棉絮的布偶,只知机械地重复朗诵叶芝瑰丽的诗篇,借以祭奠亡妻曾如丝绸般吹弹可破、而今将被秃鹫饮啄的身躯,祭奠那柔美的光芒与青幽的晕影,在密密星群里埋藏她的赧颜。


    我与洛先生聊了很久。当然,多数时光都是洛先生在单方面倾诉,我只需扮演好倾听者的角色便足矣。临走时,洛先生递给我一个包装精美但造型古朴的盒子:“谢谢您的倾听,沈先生。略备薄礼,请务必收下。”未等我拒绝,他便先一步推开接待室的门,脸上仍是恰到好处的笑意,“明日再会,沈先生。”


    我怔愣片刻,下意识地摩挲着盒子表面上雕刻的花纹,小心翼翼地掀开盒子的翻盖——一股清香霎时扑鼻而来,我定睛一看,方方圆圆的盒子里躺了不少东西:桂圆、红豆、枣子等奇奇怪怪的吃食点缀在绿莹莹的茶叶之间。*


    莫非经过几个钟头的相处,他终于意识到我是个吃货了?


    还没等我从这几样东西中看出什么名堂,我突然意识到:


    洛先生又自作主张地与我定下了单方面的约定。




   


    与洛先生结束第一次咨询的晚上,我做了个梦。


    我已经很久没有做过印象如此深刻的梦。再次重临梦境,大抵是因为我入睡之前翻出了那本已经有些陈旧的《狂傲仙魔途》。想当年跟在菊苣屁股后面追连载时便时时在梦里造访书中的世界,满脑子的杀必死与各种各样的魔物一度成为我睡眠不足的元凶。


    我是在书柜与墙壁的缝隙间找到它的,它和记忆中大不相同,甚至可以说是面目全非——封面上男主狂傲不羁的脸蒙上了一层蜘蛛网,看起来倒有几分滑稽。甫一翻开书页,就先被满目灰尘扑个正着,险些呛出泪来。画在书页上的小人受潮晕成了模糊的一团,一如我当年沉醉于这本书的心情,因年代久远而不大清晰,只剩下大致的轮廓,证明我也曾有如此中二的岁月。


    时过境迁,梦境自然也大不相同。


    梦境伊始是站在一片混沌中,模模糊糊意识到应是在数九寒冬——毕竟有无孔不入的冷风钻入衣袖。我漫无目的地向前行走,忽地迷雾散开,眼前出现一条封冻的河。


    照常理来说,梦总是毫无逻辑的,但这次的梦境却格外线索明晰。没走几步,我便发现了这场梦境的另一个主角——一个不过七八岁的男孩。


    男孩身上的衣物极为单薄,说是衣物,不如说是几块破布随意拼在一起,只大约能看出不是现代人的装束。他的嘴唇是不正常的苍白,冻得发紫的小小脸颊上隐隐泛着蜡黄。似乎并未发现我的存在,男孩只是吃力地弯下身子蹲在河边,瑟缩成小小的一团。薄冰铺满的河面被凿出一个洞来,他将颤抖的手伸入冰凉的河水中,立竿见影地一哆嗦。


    可我知道他必须这么做——他带了一筐脏兮兮的衣物。从衣服上绣着的精美图案和华贵的布料便可以看出,这衣服绝对非他所有。


    男孩看上去很是疲惫了。吐出的白起黏在垂下的睫毛上凝结成小冰晶,他的眼皮不住往下耷拉,连带着捣衣的动作也愈发迟缓。我深知这是梦境,所以心安理得地伫立在原地


    ——左右做什么都是无用功。


    许是冻得很了,男孩不得不停下手中动作歇息一会儿。他胡乱抹了把脸,掀起被汗水打湿粘成一绺一绺的额发,朝手心哈了口热气,掺了掺松松垮垮的衣襟。对着冰窟窿发了一会儿呆后,他作出了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动作。


    他从一堆脏衣物中翻出一个破破烂烂的酒壶,仰起头灌了一大口——我想那定是一壶烈酒,因为男孩的脸上很快飞来两朵彤云。就着满身岩浆般翻涌的热气逼退周身的霜雪,他毫无征兆地径直将手伸入冰水中,接着拿红肿的手贴上滚烫的脸颊。这么做的效果很明显,一个筛子样的激灵后,男孩睁着一双通红的眼,忍着如同受伤小鹿的哽咽,捉起一旁的捣衣棒,又继续捣衣的动作了。


    我近乎麻木地站在他身后,看冰面上倒映出他颤抖着的、瘦弱的身影,还有灼灼清明的双瞳,蓦地感到一阵疼痛传遍四肢百骸——仿佛有一把淬了剧毒但许久未经打磨的薄刃缓慢地割开皮肉,精雕细琢出一个深可见骨的骇人伤口。切肤的冷似乎从男孩身上转移,转而与我纵情纠缠。我动弹不得,如同一条干涸的鱼,大口地呼吸却落下泪来,确切地体会到生命毫不留情地从千疮百孔的躯壳中流逝。



    在近乎窒息的缺氧中,我挣扎着醒来,入目是初秋的晨光。


    初秋的晨光总是荏弱而驯顺,只吊着最后一口气,落在琉璃瓦上都是轻飘飘的,碰撞出来的残影偷得星子坠落后单薄的苍白——从骨子里带出的病态,让人恹恹欲睡。


    我在这样贫瘠的光中缓过神来。


    那只是一场梦。我对自己说。


    没错,沈垣,那只不过是一场鲜活到真实的梦。




    会在清晨的书店偶遇洛先生是意料之外的事。


    天鹅绒堆积起来的温馨总是不尽人意的吹弹可破。因着做梦的缘故,我昨夜睡得并不大舒坦,索性便早早起身。鞋底印在沥青路上,竟无甚实感,总怀疑下一秒便要跌入云端,只得如醉汉般迈着太空步晃晃悠悠地向诊所走去。


    清晨,特别是初秋的清晨,总是教人心情愉悦。我长在南北交界的城市里,尚有清凌凌的一江水缓缓从城里淌过。许是托着临水的福,这里的秋天并不如约定俗成的那般荒芜而寂寥。天空常年被自天平洋不辞万里远道而来的水汽打湿了眼眶,得以淘澄去细细的尘埃。在湿漉漉的夏日里浅眠了一季的干燥劲儿此刻便很有几分底气地飞扬跋扈起来,还未来得及褪下盛装的四合被迫披上一身单薄得能透过弧光的枯黄,伏下身躯跪在风口迎接秋日的莅临,歌颂她恩赐的丰收。


    早些时候到底还是凉意袭人。日头尚还在漫天枯死的朝霞中挣扎,潜伏在草丛里的细霜便有恃无恐地扎进小腿,我终归得以清醒。风百无聊赖地在难得人影寥落的街道上逡巡,我想着左右洛先生也是九点才会姗姗来迟,因此便顺路一拐,钻进了一家书店。


    这家书店已很是有些年头了。似是从上个世纪传下来的招牌,门面小而破旧,客人不多,只三三两两算作熟客——我有幸可以算作其中之一。


    店内的灯光永远昏暗,像是穿透层层密不透风的海水而来,教人疑心灯罩是否许久没有清洗过——谁知道呢,大抵已经覆满灰尘,甚至生出了青苔。但我却莫名喜欢在这样有气无力的灯光下从一个书柜踱步到下一个书柜,且以目光摩挲过杂乱无序的书籍,似乎就能从漫长的岁月洪流中剪出那么微不足道的一小截儿,窥得一人的聚散祸福、喜怒哀乐。


    能理解那种感觉吗?身为过客的观感几近实质化:意识到那么多音容相貌与你大不相同的人、那么多冷暖各异的手,在街坊桥头、在北国荧荧的洁白中、在南国爬满青藤的老槐树下与你擦肩而过。你深知那些身影不过稍纵即逝,在过去、现在、未来都是毫无瓜葛。但他们却奇迹般如同你一样,有自己的斑斓而流光溢彩的生活,有烂在腹中的故事和羞于启齿的疯狂。忽有一日在高朋满座的宴会上,刚刚强迫自己完成一场人人都在说却没人在听的对话,兀自沉浸在旅程结束的忧伤中。明明与周遭喧闹格格不入,偏生与某个慵懒的目光猛然间无意交汇,于是在一瞬间参透九万年前彗星陨落的长尾点燃苍穹,灯火通明的维多利亚港在眸中被整个颠覆。你深知那目光极具侵略性而又脆弱如蝉翼,却听到骨子里叫嚣的兴奋。


    好似,你一个人,便可成全万众狂欢。


    不过今天我注定无法在这里放任自己的无病呻吟无限膨胀——洛先生在书店门口出现的那一刻,我便意识到这一天的书店之旅绝不可与往日混为一谈。


    洛先生显然注意到了我。按下心头的疑虑,出于礼貌,我冲他点点头:“早啊冰河。你也来买书吗?”


    洛先生像被撞破秘密的小孩一样抱赧一笑,这可真是个有意思的现象。于是我走近他,自然地招呼起来:“要买什么书?我帮你找找。”


    天知道这家书店的老板从不主动招呼客人,他只会蓄着一把乱糟糟的胡子,把草帽扣在生了老年斑的脸上,抱着一只年迈的肥猫窝在他破了洞的藤椅中呼呼睡大觉。


    可洛先生对陌生环境的适应程度显然超出了我的预料——他扬了扬手中的几本书,示意已经找到了他想要的。


    我看清书名后差点儿两眼一翻——该死,是里尔克的诗集。我真心地忏悔,为我昨日敷衍的态度。


    为了消除心里莫名的小愧疚,我很大方地让出了我的借书卡。洛先生一再推辞,我摆摆手道:“只当是回礼罢了,三天后记得把书还回来就好。”


    闻言洛先生出奇地安静了下来,怀里紧紧搂着那本诗集,放佛获得了什么稀世珍宝。


    和洛先生并肩走出书店后,我们并没有走到诊所——洛先生提出想去河边走一走。我妥协了,帮助病人疏散心情也是我本职工作的一部分。


    特意择了一条杂草丛生的小路,在湿漉漉的泥巴上踩出一深一浅的坑来,心底莫名踏实。河边风吹得紧,明明是秋日,还有一簇红胜一簇的木芙蓉——约莫着是晴雯姑娘还嫌宝哥哥的《芙蓉女儿诔》不够呕心沥血,特地回来找他讨酒喝。奔腾不息的大河到底老成些,倒是很有几分看着季候行事的精明,只浅浅一捧搁在那里,让出常年不见天日的芦苇滩来。薄雾还是将散不散地笼在河面上,漫无目的地随着风迁徙——左右命数也不过几个钟头,信马由缰也好过僵死在原地。


    我同洛先生说,这里夏天的风光最好。“云生满谷,月照长空”的景致。自林角至崖尾,山南水北不出百里,亭台楼阁,断桥圮塔,桨声灯影里浅吟低唱,不怕折煞了六朝金粉气。下雨的时候有翻滚的浓雾扶着堤上杨柳婀娜。雨前露后枕石而眠,可以听到花开的声音和蜗牛背着壳哼哧哼哧。晴天也好,白日里就是一川芳草满城飞絮,粼粼波涛尽数拋乱声光。晚上?晚上自然也好,倘若拟将疯长的芦苇裁作枕席,唯恐一川天河乍泻,伸手虚虚一挽,是窈窕星斗含蓄带怯。


    我说这话时,洛先生只是含笑听着——他的眼窝里攒着一把流动的光影,嵌着陨星最后的金色。我知他是认真。绕着走上半周,还是寻得一方石滩卧下——卧下的自然是我这个提前衰老的懒虫,洛先生坐在一旁翻看方才借得的诗集。


    无比庆幸昨日未图一时嘴快将奥尔弗斯的故事倾吐予他。其实说来也简单,我完全可以用不带丝毫起伏的声调棒读:奥尔弗斯在妻子欧律狄刻夭亡后,不顾一切地携竖琴闯入地府,用音乐感动了冥王夫妇。慈悲的冥王同意欧律狄刻重返人间,条件是在未离开冥界前奥尔弗斯不可回头。可怜的奥尔弗斯在最后忍不住回头看了妻子一眼——前功尽弃。


    看吧,不过是一个颇有黑色幽默意味的无聊爱情故事,只是不大适合现在的洛先生,失去了爱人的、孤独的、痛苦的洛先生。


    方才在书店时,我应当使出浑身解数劝他放弃这本书的。我对自己说。可事已至此,我只得睁着一双死鱼眼盯着棉絮似的青云看,思索着他一生的旅程:从热带雨林深埋地下的盘根蒸腾而出,汇入芥子须弥的天空,身子里被塞入空调吐出的浊气、爆炸了的恒星的碎屑、在这里滞留了上万年的小冰晶——反正尽是一些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它们互相拥挤却又紧紧依偎着彼此,抱在一起去旅行,在落日熔金时叫嚣着下坠,点过风尘女子因吸食烟草而败的蜡黄的指间,狠狠砸在地面上,粉身碎骨,残骸被斯堪的纳维亚半岛上某座不知名的冰山安葬,在穿过阿尔卑斯山头的光晕中沉沉睡去。


    由此结束自己拼尽全力奔赴死亡的一生。


    正当我的思绪飞出十万光年以外时,身后传来洛先生合上书页的声音。我保持着仰躺的姿势艰难地转过头看他的表情——好吧,看来他对里尔克的熟悉已达到了背诵并默写的程度。


    我突然有些惨不忍睹了。


    洛先生分明还是不动声色。丝萝样披覆在肩头的秋光裁作衣襟,若即若离托在一身白衣外。长眉入鬓,如雕花射月的劲弓。眉宇间养了泠泠一川溪水,承的是清虚宫内斟开的琼浆。


    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江心一簇零落的芦苇。想古往今来,多少才子佳人长亭送别,买断寸寸肝肠,折柳挽花,终究你是春风而我非桃杏。最后都敌不过一川渡不过的清水生生隔开南北两岸。想来总该记得那人远去的背影——只恨那年,江南岸的芦苇太高。


    “他离开那天,我抱着他在山顶坐了一宿。”我被吓一跳,下意识回头去看洛先生——他像是对我倾诉,又像是自言自语,“他们都很担心我,担心我会做出什么事。我不会的,我只是想陪着他。能陪着他,就很好,”他离我并不算近,但我仿佛能清晰感触到他的鼻息喷洒在身上的感触。洛先生咬字时有无意间打着转儿落下的尾音。那尾音本该绵软而悠长,如谷雨前的茶尖,毛茸茸地挠着掌心,此刻却偏是一串断了线的玻璃珠滚落在青石板上,“咯噔”声响得热闹,化作簇簇割开长风的利箭,恰于最柔软的骨肉深处砸出无法愈合的坑,喷薄出一蓬蓬淅淅沥沥的血花。


    “我从山上望下去,也看到一条长长的河。河岸上长满了芦苇——而我不知道他将安眠何处。他喜欢哪里呢?这儿杂草丛生,他会不会睡得不安稳?可他不留在这里,又能去哪里呢?我不知道,也没机会问了。”


    “是我亲手将她埋葬的——在一棵槐树下。我没有为他立碑,他素来不喜被人打扰。我没有急着去填上土,他怕黑,我得多陪他一会儿。我躺在他的棺椁上——很冷,天空很暗,他一定不会喜欢那里,我知道,可是我没有办法了。”


     ——我想象得出那时的场景——夕阳披锦,山那头翻腾的云海也偃旗息鼓。连不老的青峰都不动声色地剥落一角恹恹欲睡的疲态。黏在山头的余晖被用力地抠起来,却有奄奄一息的光裹挟鱼死网破的气势冲破重重山峦,自罅隙里迸出大把大把的猩红——像是剖开的心头血。


    青年仰面躺在棺椁上,自深坑里注视高出不少的天,用手抚摸着棺椁上繁复的、细密的花纹,如同深情地轻抚着爱人沉静的面庞。


    此时我终于意识到,洛先生的爱人之于洛先生,犹如盖尔芒特公爵夫人之于普鲁斯特,“就像集中在一只贝壳里,夹在玫瑰色珍珠层那发光的壳瓣中间一样。”


    那是闭上眼都熟稔的快乐。


    一切安慰都显得苍白无力,我只好默许清风抚平他眉间不平的川壑。


    鬼使神差的,我脱口而出一句让我无比后悔的、恨不得以死谢罪的话。


    我问他:“如果是你——洛先生,你会回头吗。”


    没有丝毫犹疑,他立刻明白我指的是什么。他紧紧盯着我的眼睛,一直望进灵魂深处。接着他薄唇轻启:“会的,沈先生。”


    “我求之不得。”


    



     


    此后几天的咨询堪称顺利——严格来说,这几次的会面并不能算作是“咨询”。往往是这样的场面:洛先生依旧准时在八点五十九分踩着温热的阳光走进我的咨询室,相互问好之后,我们坐下来,我捧着一张报纸或是一本花花绿绿的杂志,洛先生依旧抱着里尔克的诗集。我们并不说话,在沉寂中肆意挥霍一个早上又一整个下午。洛先生每次造访时都会梢上一些不大不小的礼物,譬如一把折扇,一罐茶叶,甚至是一盒味道诡异的瓜子——洛先生告诉我这叫做“龙骨香”。不得不承认,见到这样奇特的礼物时,我在为自己的才疏学浅而汗颜的同时抑制不住地在心底吐槽洛先生如过山车般忽高忽低的品味,同时在良心骤然发现时多少有那么些惭愧。

   

    我知道在洛先生复杂的心理疾病治疗过程中,我起到的作用实在太过有限。事实上,相比医患关系,我更愿意与洛先生成为朋友,心平气和地坐在街角的咖啡馆里唠嗑些家长里短的琐事,而不是像现在这般,拿着洛先生的钱而不能为他提供什么实质上的帮助。出于对这种稍显不平等的关系的担忧,我不禁思索起为洛先生另寻高明的可能,至少不能再放任他放弃治疗——天知道痛失爱人的小可怜会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来。


    不过洛先生显然不给我这个机会。变故发生在这个寻常的晚上,我与洛先生相识的第五天。当我在青年即将离开时委婉地表达了对其病情恶化的担忧后,洛先生抢在我提出建议之前开口了。他面色沉静如水,对我的话充耳不闻,并在我滔滔不绝的整个过程中紧紧盯着我的脸,誓要盯出一朵花来。终于,他嗫嚅了几声之后,一字一句说道:


    “昨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他用手指摸索着茶杯的边沿:“我梦到了我的爱人。”


     我识趣地把还未说出口的话尽数咽回腹中,并在舌头打结几次之后重拾正确的发声方式:“那一定是个很美好的梦。”


     可能是我的语气过于干瘪,洛先生并未辩驳些什么。他像是陷入了某种深沉而绵软的回忆,自顾自说道:“我记得那天。那天之前,他告诉我他要带我去一场盛会。我还从未见过那样盛大的场面。我满心欢喜地想着,想着要怎样努力做到最好,怎样才能不让他失望。然后他握着一把剑,剑尖是对着我的。我害怕了,我解释给他听,但错了就是错了,他不肯原谅我。他推了我,于是,于是我摔了下去。”


     青年描述的场景足以让人震惊。而身为彻头彻尾的局外人,我并不知晓事情完整的经过,并因此不能找到恰到好处的词汇来安慰他——向前一步是逾越,向后一步是疏离。进退维谷,我只能报以沉默。


     白炽灯足够明亮,青年面庞边缘线条分明的轮廓被虚化了,莫名添上几分病态。灯光化为某种浓稠的液体,海水或是别的什么东西,密不透风地包裹在我们周围,紧紧攥住我的心脏,给我一种莫名的、近乎缺氧的错觉。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我便该是那个一身都在等待被枪毙的肖斯塔科维奇。


     像是在心里栽下一株毒葡萄,在某个契机下果实破裂,溅出的浆汁在神经末梢处炸开来,一旦沾惹上一滴便足以毙命——那种由来不明而又避无可避的清晰痛感。


     洛先生呢?被爱人亲手退下万丈深渊,他又该是怎样的绝望呢?


     我不得而知,既没有权利,也没有立场。


     告别时洛先生已恢复正常,他调整好面部表情,眸中盛满了某种我看不懂的情绪。我疑惑他为何久久不动身,他却突然笑了。


     那是一个不带任何撩拨或是嘲讽意味的笑。洛先生只是安静地挽起唇角,颊边梨涡浅展,溶入了一切美好的东西——在早春天空里呢喃不歇的群燕,少女随着巅谷的风轻飘的长风,歇在下一畦花旁的镰刀,曼尔诗塔姆静脉中的列宁格勒,无花果和雪松,二十首情诗和一只绝望的歌。


     足以铭记一生的清澈笑意。


     “沈垣。”他轻唤我的名字,温柔而有力,一如占星家李利在温莎森林的呐喊。


     还未等我弄明白他为何放弃了“先生”这一称呼,洛先生徐徐开口了。虽然每一个音节都清晰有如象牙之门在铰链上转动的声音,但其中的急促与不安仍旧无法掩饰。我能感受到,此刻有某种汹涌的情绪正在洛先生血脉中膨胀,但他生生按捺住所有焦虑,尽可能做到心如止水地与我道别。


     我尽力忽略掉心头油然而生的不安,安静地等待他的下文。


     “气血虚的话,冬天要多喝些姜汤。如果觉得难喝,可以加些红枣……不能加太多,太甜的食物对身体不好。”


     “夏天再热也不能光着脚。要少用那个叫空……调的东西,注意多喝水。”


     “春日里不能和衣而卧。你身子弱,染了风寒就不易好了。”


     “好好照顾自己。”


      还未等我从这一串连珠炮儿似的叮嘱中回过神来,洛先生就已下达了最后通牒。


      他缓缓退后一步,半张脸被夜色吞没,声音分明还是温柔:“多谢款待,感激不尽。再会,先生。”


      那时我还不曾知晓,这句话到底意味着什么。


      等我知晓时,洛先生已经从我的生命里消失了。


      就像,从未出现过那样。




      

      第二天的八点五十九分,洛先生破天荒地没有出现。


      我以为他是迟到或是出了什么事情,但整整一天,洛先生都没有与我联系。


      此刻我才意识到,我与洛先生相处的几天里,一直都是对方主动联系我。而至于洛先生,我仅仅知晓他的名字,和一个离他而去,不知容貌,不知年龄,甚至不知性别的爱人。除此之外,对于他的背景,他的家庭,他的过去,我一无所知。


      重新得到洛先生的消息是在三天之后。


      那日我按照惯例信手打开几乎已成摆设的邮箱,在里边意外地发现了一只包裹。包裹里是一封信,和洛先生借去的,里尔克的诗集。


      苍劲有力的笔法,落款只有一个“洛”字。


      我展开信来:


“沈垣沈先生亲启:


      离别仓促,未致谢意。想洛某与沈先生萍水相逢,相交五日,如高山流水,甚为欢喜。今当远离,各还本道。鱼雁不闻,残梅难寄。向君一揖,唯愿先生别后:燕语雕梁,阖寓无恙。风月勿相扰,花鸟与结床。逢春折花解语,望乡遇客知郎。身游弱水三千里,心栖玉京十二堂。襟别清虚广寒明月,袖笼白驹金乌旭阳。昨宵绣春香暖留春住,今夜翠被生寒别梦长。共良人西楼不见相思泪,无烦恼东厢搏个满庭芳。”


      默默把信合上的的那一刻,忽有冷风吹过。我知道,冬天快到了。


      我与洛先生,相遇一瞬,相处五日,交谈不足千言,今次一别,便是一生。


      洛先生之于我,终究只是这世间悠悠过客中最平平无奇的一位。世间相遇分离大抵如此,欢喜良多,伤心几许,终究石沉大海,听不到半点儿回音。


      大可不必再喧哗。


      终是无声。

     


*拜师的束脩六礼:肉干谢师恩,芹菜业精于勤,龙眼干启窍生智,莲子苦心教学,红枣早日高中,红豆宏图大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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